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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节(1 / 4)

他绊绊磕磕下了楼道,重新回到马路上。

他解开上衣的钮扣,让秋夜的凉风吹拂他热烘烘的胸脯。现在他脑子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。他只记着一个字:醋!

他立刻来到矿部前,但看见所有店铺的门都关了。

他发愁地立在马路边,不知到何处去买点醋?晚上必须搞到!明早上七点钟就要喝,而那时商店的门还不会开呢!

他抬头望了望山坡上密麻麻的灯火,突然想:他能不能到矿工的家户里去买一两毛钱的醋呢?

这样想的时候,他的两条腿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山坡上的灯火处走去了。

在大牙湾煤矿,能住进这层楼的只能是干部和双职工。大部分矿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“黑户”——连户口也没有,怎有资格住公家的房子呢?

说实话,矿工太苦了。如果身边没有老婆孩子,那他们的日子简直难以熬过。在潮湿阴冷的地层深处,在黑暗的掌子面上,他们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,日日拼命八九个小时,就因为地面上有一个温暖而安乐的家。老婆和孩子,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太阳,永远温暖地照耀着他们的生活。因此,他们把家属的户口都扔在农村,在矿区周围随便搭个窝棚,或在山崖上戳几孔小窑洞,把老婆孩子接过来,用自己的苦力养活着他们,而同时也使自己能经常沐浴在亲人们的温情和关切之中。

这样,在整个矿区周围的山山洼洼,沟沟渠渠,就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“黑户区”。一般人都是同乡人挤在一块,口音,生活习俗都相同,有个事可以互帮。因此,就形成了“河南区”、“山东区”和黄土高原、中部平原等各地的“黑户区”。一般说来,河南人住宿比较讲究,即是几座低矮的茅草房,院落也收拾得干干净净,墙壁都刷成白的——似乎专门和煤作对比色!不仅大牙湾,铜城所有的煤矿,都布满了这样的“黑户区”。

孙少平现在走进的正是大牙湾的“河南区”。

他穿过铁路,上了一道小山坡,随意走进一个小院子(他想不到以后会和这小院结下那么深的不解之缘!)。这院落连同三四个小房子,都可以说是“袖珍”形的。房子只有一人多高,如果伸出手臂,就可以随便在房顶上拿放东西——那上面就是搁着许多日用杂物。

“你找谁呀?”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歪着头在院子里问他。

少平蹲下来,先笑嘻嘻地位住他的小胖手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
“我叫明明,王明明!”

听孩子的口音,少平知道这是一家河南人。

这时,一位三十大几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,惊奇地打量着他,显然弄不明白一个陌生人来他家干什么?这人脸色有点白,是一种缺乏日晒的那种没有血色的白。他背驼得厉害,镶着两颗“金牙”。从他高的身材轮廓看,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展拓的后生。少平凭直观判断,他的驼背和那两颗假门牙都是煤矿留给他的纪念。

“你找谁?”他用很地道的河南话疑惑地问少平。少平从地上站起来,说:“王大哥,能不能在你家买一两毛钱的醋?”他之所以这么直截了当,是因为他看出这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家庭,不必转弯抹角。他从孩子嘴里知道他姓王。

“买醋?在我家里买醋?”河南大哥咧着假牙的嘴忍不住笑了。

“街上的门市部关了……”少平解释说。

但实际上还没有说清楚。王师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。这时,屋里又走出一位妇女。那个叫明明的孩子跑过去拉住她的手,喊叫说:“妈妈,这个叔叔要喝醋!”

“他是不是醉了?”这女人小声对男人嘟囔。她看起来比丈夫要年轻七八岁,身体苗条而丰满,口音也是浓重的河南腔。

少平脸涨得通红,不得不结结巴巴向这家人说明了原委。他说完后,这两口子都仰起头哈哈大笑了。

“走,进屋去坐!”王师傅过来拉住他的胳膊。

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乐于帮助有难处的人,而且豪爽好客,把上门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识。

王师傅夫妇先不说醋的事,竟然把他拉到了饭桌旁。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盘花生豆和一碟腌鸡蛋。王师傅已经把白酒倒起两大杯。

“兄弟,先喝一杯!”

少平还没反应过来,河南师傅已经把酒杯举到了他面前。

他满怀感动地举起酒杯,在王师傅的酒杯上碰了碰,抿了一小口。

一时三刻,这夫妻俩热忱地问了他的许多情况。小明明已经坐在他怀里玩上了。

过了好一会,少平喝完了那杯酒,说他得回去睡个好觉以便明早上过关,就拿起王师傅妻子给他装好的半瓶子醋,和这家好心人告辞了。至于醋钱,还再能启齿吗?孙少平手里提着醋瓶,一个人静静地沿着铁路往回走。现在,他面对满山遍野的灯火,对这里的一切更加充满了无比亲切的感情。只要有人的地方,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。他不由再一次思想:我们活在人世间,最为珍视的应该是什么?金钱?权力?荣誉?是的,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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